第九百二十九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(十)
宝瓶洲中部,一座富丽堂皇的王制巨宅,大渎长春侯府,碧霄宫。
水府之内悬挂匾额众多,观湖书院山长赠予的功德永驻,云林姜氏家主亲笔的诗礼伴家,还有林鹿书院那边送来的神京屏翰。
就连大骊陪都旧礼部尚书柳清风,生前都难得破例一次,赠送了一幅墨宝,是那“晴耕雨读”榜书四字,写得极有气势。
如今宝瓶洲陆地之上,被文庙封侯的杨花,是当之无愧的水神首尊。
陈平安没有直接去找杨花。
没办法,这位大渎女子侯爷,是个顶会较真的,还需让门房通报一声。
只是如果有谁能够从头到尾,旁观这一系列梦中神游,就会发现陈平安营造出来的梦境,距离真相越来越近。
陈平安跨上台阶,走向门房那边。
听说杨花上任第一件事,就是下令让辖境之内的所有山水官吏,不许登门道贺,所以别说侯府辖下许多官身不高的山水神灵,连同品秩不低江水正神,还有大骊南部各州城隍爷,如今都还没见过杨花的真容。
再看看咱们那位魏山君,在这件事上就要“平易近人”太多了,就连那些县城隍和土地公、河婆们,都是有幸在夜游宴上边,亲眼见过自家山君的。
之前陈平安通过叠云岭山神窦淹之手,寄给了杨花一封书信,相信以杨花的心细如发,如果没有意外,杨花应该已经去过叠云岭和跳波河旧址,而且多半是那种微服私访。相信以窦山神的喜欢多管闲事,岑河伯的治水本事,杨花可能未必会如何惊喜,自己辖境内有这么两位“沧海遗珠”,可她至少不会感到失望。
门房是位观海境老修士,收拾得干干净净,身穿一件据说是出自北俱芦洲彩雀府编织炼制的法袍,如今几乎快要成为大骊山水官场的制式官袍了。
宰相门房三品官,老门房依旧神色和蔼,主动出门待客,听到那个客人,自称是落魄山陈平安。
老修士一个没忍住,脱口而出道:“谁?!”
其实这是个有失礼数的举动,颇为失态了,以老门房的经验老道,原本不至于犯这种错误,只是耳朵里听到的消息,实在是太过震惊了,对方是孑然一身,单独登门侯府,方才也无什么一道剑光璀璨亮起于天边的前兆,怎么都不像是一位剑仙姿态。
陈平安只得笑着再自报身份一遍。
老门房一下子就额头渗出了汗水,也不敢絮叨半句,硬着头皮说道:“隐官大人能否容我通报一声?”
没有称呼对方为山主,或是陈剑仙,老门房直接就用上了心中分量最重的那个说法。
老人倒是想要立即放行,只是侯府规矩重,老门房最近几年内,不知拦下了多少个贵客,之前有来自大骊陪都的都城隍爷,前来登门议事,门房小心翼翼掂量一番,觉得怎么都该放行,无需通报,结果事后礼制司的刘嬷嬷就把他给狠狠臭骂了一顿,说你怎么如此拎不清。
陈平安点头笑道:“按规矩走就是了。”
老门房心中惴惴,陪着那位隐官大人一起站在侯府门槛外。
当下有些好奇,不晓得自家侯府,今儿会不会开仪门迎客,
这是大骊君主、藩王才有的礼遇,不然就是一洲五岳山君大驾光临。
但是这位出身宝瓶洲却在剑气长城担任末代隐官的年轻剑仙,难得登门,何况自家主人是从铁符江水神之位升迁上来的,与那落魄山可是近在咫尺的邻居。
好像于公于私,侯府好像都该打开仪门的。
但是来迎接年轻隐官的,是礼制司二把手,以及一位侯府印玺司的掌印神女,长春侯并未亲自露面,只是这么个事,就让门房有几分愧疚,愈发战战兢兢,不敢有任何言语。
由此可见,先有一场观礼正阳山,再有那个惊世骇俗的隐官身份,通过邸报一夜之间传遍一洲山河,水落石出,如今在宝瓶洲的山水官场,“陈平安”这个名字,本身就是最管用的关牒了。
那位掌印神女先以女官身份,与陈平安行礼,再施了个万福,歉意道:“陈山主,我家主人正好在待客,暂时不方便撇下客人,还望陈山主体谅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理当如此。仓促拜访贵府,没有事先通报,没有吃闭门羹已经很好了。”
两位并非铁符江旧官吏出身的侯府神女,她们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。
与想象中那个高高在上的隐官大人,还是不太像,准确说来,是太不像了。
结果一行三人,穿廊过道,走到半路,就又来了两位身穿公服的别司女官,看那官补子,应该都是水府诸司的一二把手。
她们就像早早在路上守株待兔了,凑巧路过,然后顺路,可以一同前往礼制司的官厅待客处,挺滴水不漏的,挑不出半点毛病。
礼制司女官与她们一瞪眼,方才得到门房禀报,自己离开衙署前,就专门提醒诸司官吏不可造次,怎的还是如此儿戏?!
那位印玺司神女,只得以心声提醒两位,沉声道:“来就来了,但是接下来谁都不许开口!”
要是今天换成刘礼制在场,你们俩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!
与北俱芦洲灵源公府那边差不多,约莫因为府邸主人都是女子的缘故,所以女官数量众多,颇有几分阴盛阳衰的气象。
之后路过的诸司衙署公房,大门或是窗户那边,少不了探头探脑,只是还算鸦雀无声,没敢大肆喧哗。
显然都是好奇那个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刻字剑修,到底是怎么个三头六臂的容貌了。
到了礼制司官厅正屋,掌印神女轻声道:“还需劳烦陈山主稍等片刻,侯爷先前说了,大概还需要半炷香功夫,不会让陈山主久等的。”
有在这边当差的丫鬟,她很快为陈平安端来一杯茶水,只是她身上那件官服,露了马脚,就像朝廷六部某司的员外郎,是不太可能亲自端茶送水给客人的。
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,接过茶水,茶杯是家乡那边的龙泉青瓷,釉色是第一等的梅子青,而且一看手艺,就是宝溪那边某座窑口烧造的,陈平安甚至知道手上这只茶杯,具体是出自哪位老师傅之手,至少也是这位老师傅手把手带出来的入室弟子。只是悄悄掂量了一下茶杯,陈平安叹了口气,宝溪附近那几座老窑口,按例一贯是用那黄茅尖一带的瓷土,如今竟然用上了八仙岘古道那边的泥土,这就是官窑转为民窑的结果了。
外行看热闹,内行看到门道,同样一种统称为紫金土的瓷土,因为山头不同,水土就会有微妙的差异,泥土分量轻重、粘性,都会不一样,之后烧造出来的瓷器纹路,就会千变万化,外行看不出差异,内行却是一眼明,比如黄茅尖一带的瓷土,就要比八仙岘古道那边好很多,但是窑口烧造成器的数量会低很多,以前瓷器御用,各大窑口可以不计成本,如今一些转为民窑卖钱,每打碎一只劣品瓷器,可就都是打碎银子呐。
掌印神女给那“丫鬟”使了好几次眼色,后者这才恋恋不舍离开官厅。
杨花现身礼制司官厅门外那边,看见里边那个正在喝茶的青衫剑仙,正翘着二郎腿,悠哉悠哉喝茶,意态闲适,没有半点不悦神色。
等到杨花跨过门槛,陈平安也就只是放下茶杯。
屋内两位女官,赶紧赶紧与杨花行礼告辞,脚步轻轻,迅速退出此地。
杨花坐在对面椅子上,直截了当问道:“陈山主今天登门,又有什么吩咐?”
陈平安故意略过那个“又”字,与杨花说明来意。
见杨花有些犹豫,陈平安重新拿起茶杯,微笑道:“不用为难,我喝完茶就走。”
一语双关。
杨花多半是要与那位太后娘娘打招呼,不敢自主行事,担心水府与陈平安和落魄山走得太久,惹来猜忌。
可如果杨花感到为难,那一炷香,其实就没意义了。
虽说在陈平安看来,杨花已经贵为大渎公侯了,却一直无法从太后南簪的侍女阴影中走出,会有不小的后遗症。
只是这种事,陈平安一个外人,多说无益,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。
果然喝过了茶水,陈平安就站起身。
杨花突然说道:“那一炷香,我无问题。”
陈平安颇为意外,不过仍是与她拱手致谢。
杨花难得有个笑脸,还礼道:“互惠互利的事,陈山主何必道谢。”
今天对方从登门起,除了期间见着自己,还坐那儿端着茶杯翘二郎腿,都算极有礼数了。
之后杨花主动与陈平安说起一事,原来之前需要她亲自接待的那拨客人,来自南塘湖青梅观,除了两位青梅观女修,还有南塘湖水君,这位水神,如今算是长春侯府的辖下官吏,她们刚刚出门没多久,而同行之人,还有龙象剑宗的剑仙邵云岩,和那位化名“梅清客”的酡颜夫人。
在那关牒上边,酡颜夫人用了“梅清客”和道号“癯仙”。
于是陈平安不得不笑问一句,“着急赶路,等下我出了官厅,直接御风离去,侯君不会介意吧?”
杨花不明就里,只说无妨。
官厅廊道中,一袭青衫与杨花抱拳作别,化作剑光瞬间远去千百里。
杨花离开礼制司衙署后,几个神女陆陆续续返回官厅屋子这边,那位假装侍女端茶一次、添茶又一次的礼制司女官,抬起胳膊,娇笑不已,说刚见到年轻隐官那会儿,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被顶头上司的礼制司二把手,笑骂一声花痴。
追上云海中的一条青梅观私人渡船,一袭青衫,大袖飘摇,落在船头。
邵云岩察觉到那份不同寻常的道气涟漪,一步缩地移形,来到船头甲板这边,倍感意外,拱手笑道:“隐官大人怎么来了?”
陈平安笑道:“就是个巧合,你们前脚刚走,我后脚就进了侯府。”
青梅观的观主,是位中年妇人模样的女修,只是满头霜雪,显然是之前那场被迫搬迁祖师堂的举动,伤了大道根本,这位观主除了修行水法,还与一座南塘湖命理相契,观内女修迁徙别地,只是一场搬家,对她而言,却是大伤元气,即便并未与妖族出手厮杀,便差点跌境。
妇人身边站着观内后辈周琼林,山上镜花水月一道的行家里手。还有一位满身水气的女子,淡金色眼眸。
如今南塘湖,湖水又满,梅花重开,山水气象一新。
陈平安抱拳笑道:“见过宋观主,秦湖君,周仙子。”
一番客套过后,陈平安只说找邵剑仙叙旧,就不与青梅观叨扰了。
看得出来,南塘湖三位,都万分紧张。
人的名树的影。
原本只是一个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,就足够震慑人心了。
所以听说陈山主很快就会离开渡船,既满怀遗憾,又松了口气。
到了邵云岩住处,邵云岩问要不要喝酒,陈平安说不必了,闲聊几句,马上就走。
酡颜夫人却是正襟危坐,规规矩矩,双手虚握拳,轻放膝盖上,目不斜视,拘谨得像是在自家龙象剑宗祖师堂议事,见着了那位宗主齐老剑仙。
陈平安问了邵云岩一些龙象剑宗和南婆娑洲那边的近况,然后与酡颜夫人说道:“可以的话,酡颜夫人最好还是换个道号。”
酡颜夫人苦着脸问道:“与隐官大人请教,这是为何?”
咋个了嘛,我不过是随便取个好听些的雅致道号,都碍着你啦?莫不是非要我取个土了吧唧的,隐官大人才觉得顺耳?管得这么宽?
陈平安笑道:“随口一说,有个纯粹武夫,名叫马癯仙,前不久跌境了。你觉得晦不晦气,吉不吉利?当然酡颜夫人要是自己觉得没什么,我就更无所谓了。”
酡颜夫人哀叹一声,轻轻跺脚,这都能被自己赶上?
邵云岩要比酡颜夫人更关注浩然天下事,问道:“是那个曹慈的大师兄,马癯仙?”
陈平安点点头,然后从袖中摸出一只白碗,双指好似拈起一物,晶莹剔透如一颗骊珠,宝光流转,水运充沛。
邵云岩是个识货的,笑问道:“这是?”
陈平安解释道:“之前在中土神洲某地,见过大妖仰止了,算是一桩买卖的额外添头。”
邵云岩心中疑惑,笑着打趣道:“隐官大人这是做什么?无功不受禄,这趟出门远游,就只是跑腿而已,与游山玩水无异。我又不修行水法,此物送给我,岂不是暴殄天物。”
酡颜夫人却是听得一阵头大,被一头旧王座大妖吃进肚子的东西,也能……乖乖吐出来?
咱们隐官大人,真是好大的官威呐。
陈平安瞥了眼酡颜夫人,没好气道:“去请那位秦湖君过来一叙。记住了,是请。”
等到那位南塘湖姓秦的女子水君前来,见那陈隐官已经与那位邵剑仙,一同站在门口廊道中,早早等着她登门了。
桌上有只白碗,碗内那颗水珠,等到秦湖君落座后,如逢故人,如见旧主,宝光熠熠,光射满屋。
其实陈平安原本没打算找这位秦湖君做买卖,只是如此凑巧,就当是一种不可错过的缘分了。
秦湖君听说过后,死活不愿收取那笔功德,只说南塘湖八成湖水,能够物归原处,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,别说是那举手之劳,点燃一炷心香,南塘湖便是为隐官大人建造一处生祠、供奉神主都是应该的。
她这一番诚心言语,说得一旁酡颜夫人心情复杂,不曾想这个闷葫芦女子湖君,不开口则已,一开口说话,就这么落魄山。
等到那位年轻隐官离开渡船,邵云岩笑着提醒道:“秦湖君,听我一句劝,建造生祠一事,还是算了,也别偷偷摸摸供奉牌位、每天敬香,隐官大人怎么说也是一位儒家弟子,于礼不合。”
秦湖君双手端着那只白碗,一直没有收入袖中,想了想,说道:“按文庙例,我作为一湖水君,准许开府,是可以就近与书院请来一部儒家文庙祭祀礼器的,那我如果与观湖书院开口,讨要文圣老爷的某本圣贤书籍,总不会给隐官大人惹麻烦吧?”ŴŴŴ.BIQUGE.biz
邵云岩露出赞赏神色,点头笑道:“此事可行。”
酡颜夫人感慨不已,秦湖君你是在落魄山修行过的吧。
跳波河,如今已经正式改名为老鱼湖。
旧河伯岑文倩,也顺利晋升两级,升迁为一地湖君,与河水正神同品秩,刚刚得了个正七品官身。
因为之前岑文倩跟随女子侯君杨花,一同走了趟陪都工部,在大渎疏浚、以及某些“合龙”等事,建言颇多,并且被大骊朝廷判定为优评,如今岑文倩甚至还兼着一个陪都水部员外郎的临时官职,每隔一段时日,还需要去陪都那边“点卯”当差值班。并且经由杨花亲自举荐,大骊朝廷礼部勘验,升任湖君一事,顺利通过,事情不少,关节颇多,但是速度极快。
这让岑文倩感慨万千,同样的事情,若是在故国官场,别说不到一个月功夫,估计没个一年半载的磨蹭,都休想达成。
见到了那个青衫剑仙,相互间作揖行礼,然后相视一笑,某些事情,既然双方心知肚明,只在不言中了。
一炷香之事,岑文倩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,“那我就不留陈先生了。”
不曾想陈平安笑道:“喝几杯酒的功夫,还是有的。”
岑文倩问道:“那就去叠云岭打秋风去?”
叠云岭山神府的自酿酒水,名气不小。
当年那个姓崔的读书人,慕名前来,一为跳波河的鱼,二为叠云岭的酒,若能喝酒又吃鱼,便是一绝。
陈平安点头道:“吃狗大户,就当劫富济贫好了。”
到了叠云岭山神祠那边,庙祝赶忙准备了一处僻静屋舍,窦淹站在门口,笑脸相迎,快步向前,老神仙脸色那叫一个谄媚,“这不是陈剑仙嘛,我就说今儿翻黄历,怎么就既宜远游又宜待客了,原来是陈剑仙赏脸,给咱小小祠庙一个待客的机会,走,里边坐,岑湖君,怎的空手而来,不像话了啊,快,通知湖君府那边,送两尾大鱼过来,我今天就亲自下厨,为陈剑仙做一桌子家常菜。”
帮着自己的叠云岭,与那碧霄宫搭上线,侯君杨花亲临此山,窦淹算是在侯君那边好歹混了个熟脸,尤其是还帮着老友岑文倩渡过难关不说,还因祸得福,改道一事,明明是桩祸事,反而升官,如今岑文倩都晓得与那位侯府“眉来眼去”了,别说喊一声陈剑仙,就算让窦淹低头哈腰,学那些官场上的马屁精,喊陈大爷陈老爷都没问题。
一般的年轻人,哪里晓得求人办事的难,人穷夏日彻骨寒,求人如吞三尺剑,能够一辈子都不懂这些个老理儿,大概就是真正的幸运人了。
原本窦淹已经做好了亲自下河捕鱼的准备,那岑文倩兴许是走了几趟大渎侯府和大骊陪都,一下子便榆木疙瘩开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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