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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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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天公作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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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从头到尾,都在以低他一境的武学境界问拳,而且裴钱暂时也没想着如何还手。

  大概是想要更多了解灵飞宫的那些压箱底拳法。

  可能温仔细因为境界不够高,一些高妙拳架难免会走样几分,但是没关系,裴钱可以帮忙纠正,查漏补缺,再一一化为己用。

  温仔细临时改变主意,沉声说道:“远游境?!”

  他娘的,再这么打下去,他就要觉得对方真是郑钱,不对,是那个宝瓶洲四大武学宗师的第二,落魄山的裴钱了!

  裴钱视线越过温仔细的肩头,望向自己的师父。

  陈平安悄悄伸出三根手指。

  示意这位开山大弟子,三拳即可,打完收工。

  裴钱眼神炙热,咧嘴而笑,露出洁白的牙齿,月色下有森森冷意。

  她终于不再说那句车轱辘话,“拳不纯粹,也配压境?谁惯的你?”

  温仔细心中震动不已,对方只是不再压制自身气势,刹那之间,温仔细发现自己竟是一身拳意出现了凝滞,仿佛一口纯粹真气如水结冰。

  一退再退,温仔细再不敢有任何保留,身形一掠倒退,不但直接离开了粉丸府白玉广场,整个人覆地远游,退到了合欢山外的半空中。

  陈平安刚要出声提醒裴钱,想了想还是作罢,将那句话咽回肚子。

  因为看得出来,温仔细这是用了心机的,算是诱敌深入吧,一旦裴钱近身,会有一种类似拳架汇总的叠拳路数,如同练气士的叠阵。

  陆沉点头笑道:“没猜错,灵飞观那边有一招堪称杀手锏的拳法,可以让温仔细在武道台阶上,往上蹦跳一两个台阶吧,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。门槛不低,一般人学不会。瞧瞧,发狠了,我就说嘛,这家伙杀心太重,裴钱也说得对,人随拳走。练来练去都是个死拳,没啥大出息喽。”

  裴钱依旧是以七境,硬抗了温仔细骤然间拔高至山巅境的一拳。

  裴钱面门挨了一拳,身形退回广场,裴钱身体大幅度后仰,缓缓站直。

  温仔细不是不想趁胜追击,而是根本做不到,他不得不更换一口纯粹真气。

  裴钱也不擦拭鼻子和嘴角的血迹,这点伤势,她太习以为常了。

  在竹楼二楼,在不同的战场上,都是如此。

  陆沉一把抓住身边背剑少年的胳膊,神色慌张劝说道:“陈平安,说好了是他们俩切磋拳法的,你咋个还想要亲自下场了!”

  你这个叫欺负晚辈,不讲武德,晓不得,知不道?江湖道义,还讲不讲了?

  陆沉继续苦口婆心劝说道:“再说了,你现在这个样子,当下的境界?”

  陈平安抖了抖手臂,陆沉松开手指,俩人继续蹲着。

  陆沉又开始擦屁股了,“说好了啊,温仔细是温仔细,灵飞宫是灵飞宫,你可得恩怨分明,就事论事,一码归一码。”

  陈平安看着那个御风悬停的温仔细,没好气道:“闭嘴。”

  裴钱抬起手臂,伸出三根手指,再弯曲一根手指,示意温仔细你可以再出两拳。

  温仔细有苦自知,再出类似两拳,不用对方出手,自己就得跌境了。

  温仔细此刻的脑子已经清醒几分。无冤无仇的,只是一场切磋而已,犯不着这么跟对方生死相向。

  裴钱一手负后,笑道:“你当年没去陪都战场,是对的。”

  陆沉倒抽一口冷气,乖乖,这种话可伤人。

  还好还好,否则裴钱要是在“没去”之前加个“躲着”,可就更伤人了。

  果不其然,温仔细脸庞扭曲,怒极反笑,满脸狞笑道:“好好好!老子就当你是裴钱好了!”

  裴钱依旧呼吸平稳,气定神闲,一步后撤,拉开一个拳架。

  同样是桩架叠拳,同时用上了种夫子的校大龙和老厨子私底下秘传的背剑术。

  她显然是要继续用七境,再次硬扛对方一拳。

  陈平安又气又笑,更心疼,只得开口说道:“他是以远游境递出山巅境的力道,别再故意压低一境了,以远游对远游,同境问拳!”

  裴钱挠挠头,气势浑然一变,“啊?”

  陈平安突然满脸怒气。

  一旁陆沉伸手捂住眼睛,没眼看,完犊子了。

  温仔细在那女子与背剑少年“闲聊”的空当,竭尽全力,凶悍出拳。

  身形快若缩地法,顷刻间就来到裴钱身前。

  裴钱依旧云淡风轻,硬生生挡住对方一拳,只是整个人被一记打飞出去,双脚离地,后背贴住墙壁。

  裴钱看也不看那个递出一拳就自己呕血起来的温仔细,只是望向师父,她笑容灿烂道:“故意的。”

  陈平安瞪眼道,“能耐!”

  裴钱肩头微动,震散背后尘埃,再伸手拍了拍丸子头发髻的碎屑。

  满脸血污的温仔细视线模糊,喃喃道:“你是那个裴钱!你果然就是裴钱……”

  裴钱转头,轻轻吐出一口淤血,“师父,跟人切磋而已,犯不着生气啊。”

  陈平安沉默片刻,挤出个笑脸,轻轻点头。

  只差一点,学塾那边的教书先生陈迹,就要直接一步来到这边。

  蹲在一旁从捂住眼睛变成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的陆掌教,松了口气,然后朝裴钱竖起大拇指,“大气!”

  裴钱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温仔细,突然停下脚步,她仿佛察觉到对方那种身心悉数陷入恐惧泥潭的处境,扯了扯嘴角,没有与他递拳,只是屈指一弹,嘴唇微动,走你。

  温仔细后仰倒地,在他意识彻底模糊之前,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暗自庆幸,还有一种颓然无力的更大绝望。

  自己都不配对方递拳了吗?

  陈平安转头一看,差点没忍住就要破口大骂,狗日的,竟然偷偷跑路了。

  山脚的合欢树那边,白茅看着满脸苦相惨兮兮模样的陆道长,担忧问道:“陆老弟,咋回事?有珍贵物件落在粉丸府了?”

  陆沉唉声叹气道:“白老哥,哑巴吃黄连,有苦难说啊。”

  白茅想要拍打年轻道士的肩膀,说几句安慰言语。

  陆沉一个横向蹦跳,唉了一声,“学陈灵均作甚。”

  白茅一头雾水,悻悻然收回手,“陆道长好身法。”

  不理会那个倒地不起的温仔细,

  陈平安放慢脚步,带着裴钱一起走下山,轻声问道:“怎么样?需不需要服用青虎宫的坐忘丹?”

  裴钱忍住笑,挠头道:“师父,在你印象里,我就那么不经揍吗?”

  陈平安笑了笑,没说什么。

  难道不是吗?

  在师父的印象里,你可不一直是那个走路脚上起水泡就哇哇大哭的小黑炭么。

  好像只是眨眼功夫,小姑娘就长大了。

  当年远游路上,经常蹦蹦跳跳,跳着方格的小黑炭,怎么一下子就懂事了,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。

  陈平安轻声问道:“你小时候,师父管东管西,管得很多,你那会儿会不会觉得烦?”

  如果打个比方,童年就是一场跳方格的游戏,那么爹娘、长辈们的规矩,言传与身教,就是那些条条框框的线条。

  裴钱说道:“当然不会嫌烦啊。”

  结果她就挨了一记板栗。

  唉,从小到大,就从没骗得过师父。

  裴钱只得老实说道:“很小的时候,会觉得烦,其实到了落魄山,就不会了。”

  可能是因为师父在那之后,很快就出门远游了,不再与她说道理了,可能是她到了落魄山,哪怕师父不在身边,就真的长大了,谁知道呢。

  陈平安故作轻松和随意道:“听说刘幽州也参加了云岩国京城的那场祖师堂议事?”

  裴钱愣了愣,点头道:“知道,就没碰面,反正没啥交情,见了面也没啥好聊的。”

  裴钱随即笑道:“师父,郁姐姐也在那边哦。”

  陈平安板起脸教训道:“没大没小。搁在以前,板栗吃饱。”

  裴钱脚步轻盈,她轻轻吹了一口气,微风拂过光洁的额头。

  陈平安说道:“既然回了,大渎开凿一事,那边奇人异士多得很,不差你一个,你就直接回落魄山好了,多陪陪暖树和小米粒。而且之后还有宝瓶洲五岳封正一事,我们可以一起去披云山那边,看看热闹,给魏山君道贺。”

  裴钱使劲点头,“好的,师父说得对!”

  陈平安哑然失笑。

  如果不转头看,好像身边还是跟着个小黑炭。

  海上生明月。

  一叶扁舟出没风波里,撑船的老舟子,起锅烧火,给自己炖了一锅海鱼。

  道号仙槎的老舟子,独自盘腿而坐,一手端碗,扣舷而歌。

  耐心等着那锅炖鱼煮熟。

  约莫是受限于修道资质,即便那个从不人承认自己是师父的陆沉,作为撑船出海访仙的酬劳,当年传授了一些飞升法和不死方,顾清崧还是无法找到一条大道。甚至还有许多无法勘破的修行关隘,都是陆沉离开浩然天下,顾清崧硬着头皮,拐弯抹角与曹溶他们几个师弟登岸请教,才得以顺利过关。所以很多时候,顾清崧就会想,可能没有成为师徒,唯一的好处,就是不会给师父陆沉丢脸。

  当不成陆沉的弟子,得不到桂夫人的欢心。

  顾清崧觉得自己没理由不觉得人生苦闷,所以偶尔上岸散散心,与谁说几句实诚的公道话,都不知道他们生气个锤子。

  察觉到船尾那边微微震动,顾清崧头也不转,虽说自认吵架、打架两不济事,他还真不觉得谁能套自己的麻袋。

  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响起,“仙槎道友,好久不见。”

  老舟子晃了晃脑袋,定然是在做梦吧。

  那个不速之客笑道:“船也晃了,碗中酒水也晃了,想来不可能是在做梦吧?真有这样的奇怪梦境,给我也来一箩筐?”

  顾清崧默默放下酒碗,先站起身,然后跪拜在地,伏地不起,在外人看来,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嘛。

  老舟子自顾自磕了几个响头,闷闷道:“顾清崧拜见师父。”

  嗑完头,顾清崧就坐起身,背对着船尾那个道士。

  当你是师父不假,可弟子也是有几分脾气的。

  陆沉哭笑不得,哎呦喂,还生上闷气了。

  就因为“仙槎道友”这个称呼的缘故?

  陆沉来到船头,蹲在老舟子一旁,伸手拎起锅盖,热气腾腾,香味弥漫,点头赞许道:“手艺比以前好太多了,当年怕你伤心,才忍住不说你的厨艺……真是一言难尽,你这个家伙又是个没眼力见的,喜欢隔三岔五就问我如今手艺如何,是不是又长进了,说真的,要不是你不爱说话,比较闷葫芦,也不会跟我追着讨要工钱,我乐得耳边清净,不然早就换个人结伴出海,帮忙掌舵撑船了。”

  老舟子既黯然又委屈,喃喃道:“要是当真没有眼力劲,为何要问手艺有无长进。”

  陆沉哦了一声,满脸恍然道:“原来是我误会你了。”

  顾清崧侧身而坐,还是直勾勾看着海面,说道:“你是师父,你说了算,不用管我的心情。”

  陆沉气得一巴掌拍在顾清崧后脑勺上边,“差不多点就得了,你还没完没了啦?”

  顾清崧闷不吭声。

  陆沉说道:“你再摆出这副怂样,我可就要走了。”

  顾清崧还是不说话。

  一阵清风拂过,船头再无陆沉身影。

  顾清崧呆滞片刻,四处张望,好像师父真的被自己气走了,老人开始嚎啕大哭起来。

  陆沉只是悄悄躺在船尾那边,看着满天繁星,伸出一只手去,好像触手可及。

  人间许多言语和絮叨,都是这个世界想要听见的话,不是我们自己想说的话。

  记得上次在黄粱派观礼凑热闹,陆沉见到了那个李槐身边的护道人,蛮荒桃亭,如今的浩然嫩道人。

  刚刚在细眉河之流的石桥梅树旁,又见到了同样是飞升境大修士,流霞洲荆蒿。

  陆沉曾经将嫩道人拽入自己心相当中,后者一发狠,就敢出手拼命。

  估计那个青宫太保,置身于同样的境地,就只会磕头求饶了。可能换成道号青秘的冯雪涛,也好不到哪里去?

  陆沉笑道:“别嚎了,哭丧呢。”

  顾清崧立即停下哭声,说道:“师父,炖鱼好了,尝尝手艺。”BIquGe.biz

  陆沉坐起身,“愣着做什么,麻溜的,连锅端来!”

  顾清崧连忙端锅来到船尾,从袖中摸出两双筷子,往腋下一抹,再递给陆沉一双。

  陆沉一手接过筷子,一手揭开锅盖,气呼呼道:“怎就穷得揭不开锅啦?谁言吾道在锅揭不开!”

  那座村塾的灶房内,刚刚认识的师兄弟两个打地铺而睡,各睡一头。

  宁吉试探性小声喊道:“赵师兄。”

  赵树下睁开眼睛,“嗯?”

  宁吉问道:“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?”

  赵树下沉默片刻,抬起头,双手作枕头,笑了起来,“不用难为情,我也这么问过自己,而且这么多年来,不止一次。”

  本来还有几分赧颜的宁吉,也跟着笑出声,原来成熟稳重的赵师兄,也跟自己一样啊。

  赵树下问道:“先前师父和陆掌教的那两个不同说法,你觉得哪个有道理?”

  宁吉想了想,老老实实回答道:“我觉得陆道长的说法很好,但是先生的那个说法更好。”

  赵树下笑道:“宁吉,你以后到了落魄山,会很快适应的。”

  宁吉疑惑道:“为啥?”

  赵树下说道:“你跟小师兄和裴师姐会很投缘,有的聊,见了面,肯定不会尴尬。”

  宁吉愈发奇怪,“真的吗?”

  因为少年一直担心这件事,会跟落魄山上的师兄师姐们合不来。

  赵树下点头道:“真的,除了他们,还有个曹师兄,也会喜欢你的。”

  宁吉重重点头。

  赵师兄身上,好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,他说出来的话,能够让人信服。而且站在赵师兄身边,就会心境祥和。

  赵树下说道:“有件事,当师兄的,得说你一句。”

  宁吉有点紧张,“赵师兄你说,我听着。”

  赵树下说道:“下次睡觉前,记得洗脚,熏得慌。”

  宁吉嘿嘿而笑。

  赵树下闭上眼睛,微笑道:“陆掌教那句话说得确实不错,老实做人,安心睡觉。宁吉,睡吧,还要早起。”

  宁吉傻乎乎说道:“赵师兄,我好像还睡不着,你先睡,别管我。”

  赵树下笑道:“可别等我打鼾了,到时候你想睡都睡不着。”

  宁吉说道:“没事,赵师兄,我有个不大不小的本事,就是想睡觉就能睡着觉。”

  其实除此之外,每次睡觉之前,只要宁吉想要什么时候醒过来,就可以在那个时辰清醒,几乎没有误差。

  只是觉得这种事情太怪了,少年就没好意思说出口。

  而且这个本事,也不是天生就有的,好像是年少时逃亡路上才出现的光景。

  赵师兄真的很厉害啊。

  因为直觉告诉宁吉,先前陆道长询问世间第一张符箓的时候,赵师兄分明是知道答案了的,只是没开口说话而已。

  赵树下其实有一句到嘴边的话,同样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。

  宁吉,你我能够遇见同一个先生和师父,以后我们就好好珍惜,努力修行。

  学塾檐下,老秀才睁开眼睛,不知不觉,天亮了。

  身边坐着守了一夜的关门弟子。

  老秀才赶紧坐起身,满脸愧疚道:“这事闹的,怨先生迷糊了。”

  陈平安点头道:“先生自己知道就好。”

  老秀才哈哈大笑,这种话,可不就只有咱们小-平安说得出口?

  陈平安好奇问道:“先生当时想说的八个字,是什么?”

  老秀才抬头望向拂晓过后亮堂堂的天色,捻须笑道:“秉烛夜游,天就亮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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